呂振錕,揚州人,出生于1923年,黃埔20期生。呂振錕的父親呂漢章是天津電報局的官員,家中有兩個兒子,長子呂振錕很聰明,為此,呂漢章把他帶在身邊培養(yǎng)。上世紀30年代,呂振錕跟隨父親在天津讀書。
一個星期天,呂振錕和幾個同學去逛街。街道兩邊店鋪都是英文招牌,街上走著許多外國人。兩個帶槍的日本兵在大街上趾高氣揚地走,行人都躲得遠遠的,他們在飯店吃喝、到商店拿東西都不給錢。一個藍眼睛白皮膚的婦女在悠閑地遛狗。一個金發(fā)的小女孩在街邊點爆竹。所有的高大建筑物上都飄揚著外國國旗。這時,一對中國青年男女并排走了過來,女的肩挎一個小包。正當他們有說有笑地行走時,對面走來的一個洋人伸手去搶女青年肩上的包,青年男子將他攔住,雙方打了起來。青年男子身手不錯,一個掃堂腿把那洋人撂倒。這時,幾個洋人巡警趕到,不由分說把那對青年男女抓了起來。
呂振錕和他的同學看懵了:這是中國的土地嗎?
回到家,他問父親,這是怎么一回事?父親告訴他:“那是租界,目前在中國城市,出現(xiàn)租界最多的就是天津。在租界里,中國人遭受百般壓迫、侮辱和虐待。天津租界的電車頭等車廂供洋人乘坐,中國人只能坐三等車廂。在租界,中國人力車夫必須穿上犯人一樣的‘號衣’。租界內,開妓院、賭博、販賣毒品、販賣人口等是受帝國主義保護的公開行當。掛著‘慈濟’招牌的醫(yī)院血庫里缺血,會到街上抓中國人強行抽血。更有甚者,租界里的洋巡捕抓中國人給新兵練習射殺。租界是帝國主義尋歡作樂的地方,是中國人民的屈辱。那個地方你和同學以后不要去,很危險!”父親還告訴他租界的由來。
呂振錕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說“租界”這個屈辱的名詞,心中暗暗發(fā)誓,要認真讀書,練好本領,用實際行動保家衛(wèi)國。1936年年底,呂漢章回到揚州工作,呂振錕來到揚州上初中。淞滬抗戰(zhàn)爆發(fā),呂漢章發(fā)動揚州民眾支前。那段時間,他四處募集款項、征集物資、籌劃軍需,支援中國軍隊堅持抗戰(zhàn),每天很晚才回家。
其間,呂振錕和父親去醫(yī)院看望過一個負傷的李姓團長,他所在部隊是蔣介石的嫡系,軍官都是黃埔生。李團長是在上海大場受的傷,他說:“進入陣地后才發(fā)現(xiàn),日軍步兵的槍法很準,可以說彈無虛發(fā),我們這邊士兵一抬頭就會中彈。一開始,部隊傷亡很大。后來,我們等日軍靠近陣地,突然整排整連地沖出戰(zhàn)壕和鬼子拼刺刀,前面的倒下,后面的跟上,不把敵人殺下陣地決不罷休。我們的官兵很勇敢,沒有一個怕死,我們的黃埔精神肯定能戰(zhàn)勝日本的武士道。我堅信,抗戰(zhàn)必勝!”李團長的話讓呂振錕熱血沸騰。
淞滬抗戰(zhàn)失敗,日軍很快打進揚州城。日軍進城后,每經(jīng)過一條街道,就用機槍掃射,街口巷尾,隨處可見中國百姓的尸體。
揚州淪陷后,呂漢章的一個鄰居主動投靠日本人,當了漢奸,借日本人之手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他投進了監(jiān)獄,后來經(jīng)過多方營救,才被放出來。出獄后沒幾天,呂漢章辭別妻子和呂振錕:“不把鬼子趕出中國,老百姓就沒有好日子過。我到重慶參加抗戰(zhàn)去,這期間,不能給家里通信?!?/p>
呂振錕初中畢業(yè)后,有人建議他到南京考“無線電學?!?。呂振錕欣然前往應考,很快收到學校的錄取通知書。呂振錕在無線電方面悟性高,在班上成績突出,老師們都喜歡他。后來,同學告訴他,這所學校是汪精衛(wèi)辦的,學生畢業(yè)后要給汪精衛(wèi)的部隊服務。聽到這,呂振錕不想再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了。沒過多久,學校放寒假,呂振錕借著假期退了學。
一天深夜,呂振錕突然聽到收音機里宋美齡號召大家參加抗戰(zhàn)的演講,他激情澎湃。同時,又想起天津城里的“租界”,想到揚州淪陷后,日本人殺戮欺壓老百姓的情景,想起父親差一點被日本人折磨致死的情形……呂振錕怒火中燒,決定到重慶去報考軍校,把鬼子趕出中國!呂振錕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,母親說:“我支持你!”并立即著手為他做出行的準備。
呂振錕踏上前往重慶的路。途中,有一次坐船時遭到日軍飛機轟炸,差一點葬身魚腹。還有一次,為避開日軍崗哨,多走了幾十里荒無人煙的山路。在常德,呂振錕病倒了,一位好心的旅店老板把他留在家中休息了半個月。不管路途如何艱險,呂振/呂振錕敬軍禮。2023年第4期47人物·百歲黃埔老人錕從來沒有動搖過抗戰(zhàn)報國的信念。
好不容易到了重慶,呂振錕先去電報局找父親。父親的同事熱情地接待了他,告訴他他的父親已經(jīng)調去蘭州工作了,如果他要去蘭州找父親,他們可以提供幫助。呂振錕謝絕了這位叔叔的好意:“我到重慶是想考軍校,將來上戰(zhàn)場打鬼子?!眳握皴K留在重慶一邊打短工,一邊等軍校招生。1943年,呂振錕考入黃埔軍校20期炮兵科,學校校址在貴州都勻。
當時,軍校里沒有中國制造的大炮,全是五花八門的外國炮。學員們必須熟練掌握各式大炮的操作方法。射擊前,要進行測算,一旦計算出錯,炮彈就打不中目標。炮兵測算涉及到幾何、力學等方面知識,呂振錕刻苦鉆研,精益求精。
軍校風景秀麗,訓練設施較全,教官的素質高,對學生要求嚴。在軍校,教官還教唱校歌、抗日歌曲、《滿江紅》《蘇武牧羊》等愛國歌曲。政治課上,教官給學生們講“淞滬抗戰(zhàn)”“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”“長沙會戰(zhàn)”等戰(zhàn)役中黃埔軍人浴血抗戰(zhàn)的感人故事,常常是老師含著眼淚講,學生們流著淚聽。
黃埔生愛國,打仗勇敢不怕死,是一支讓日軍頭疼的力量??箲?zhàn)期間,軍校是日軍轟炸的主要目標之一。為防止日軍空襲,學校組織學生挖防空洞。
有一次,日機轟炸,呂振錕等4個同學一起躲進一個防空洞。誰知防空洞被震塌了,4個人一起被埋了。呂振錕和一個同學很快被救了出來,但另外兩個同學沒有救活,其中一個同學叫仁少儀。隔壁防空洞犧牲了3個同學。仁少儀的家在軍校附近,家境不錯,他母親希望他結婚后給自己生個孫子再去參戰(zhàn),他不同意:“萬一我戰(zhàn)死了,豈不是害了人家?!甭牭絻鹤颖蝗哲婏w機炸死的消息,仁少儀的母親深明大義,協(xié)助軍校安葬了和她兒子一起炸死的5個學生,然后悄悄離開了學校。
1944年11月,日軍入侵貴州黔南。敵人猖獗,陪都震動。軍校接到命令:軍校學生開赴前線參戰(zhàn)。終于能為國上戰(zhàn)場盡力了,呂振錕的心中一陣激動,“黃埔精神肯定能戰(zhàn)勝日本的武士道”的話語再次在他耳邊響起。
全校師生在大雨中向貴州獨山急行軍。行至半途,突然接到“軍校生不得參戰(zhàn),全部回?!钡耐ㄖ?。后來聽說是蔣介石下的命令。未能上戰(zhàn)場殺敵,在呂振錕心中留下了遺憾?;匦:蟛痪?,呂振錕在報紙上看到“在中國軍隊和獨山民眾頑強抵抗下,日軍最終敗退”的消息,心中才稍有寬慰。
抗戰(zhàn)勝利,軍校從都勻搬到貴陽。一天,呂振錕聽同學說:“軍校外面有一個瘋了的婦女,見人就喊兒子?!眳握皴K到校門口一看,是仁少儀的媽媽。一年不見,她瘦多了,一雙手像干枯的樹枝,身上滿是灰塵,頭發(fā)又亂又臟,見人就說:“兒子,鬼子打跑了,勝利了!跟媽回家吧!給媽生個孫子!”呂振錕的心里一陣難受,快步上前:“我是少儀的同學,您吃過飯了嗎?”仁少儀的母親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,目光在呂振錕的臉上停住了,說:“兒子,鬼子打跑了,勝利了!跟媽回家吧!給媽生個孫子!”又有幾個同學圍了上來,說:“我們是少儀的同學。”對同學們的話她仍然無動于衷,她繼續(xù)呼喚她的兒子:“兒子,鬼子打跑了,勝利了!跟媽回家吧!給媽生個孫子!”呂振錕心里泛酸,扭開臉哭了。
1946年12月,畢業(yè)生分赴各個部隊。在到指定部隊報到前,呂振錕請假回家探親?;氐郊也胖溃赣H已經(jīng)去世,弟弟一個人在家。弟弟告訴他,抗戰(zhàn)勝利后,母親天天站在路口盼他回來,盼了好幾個月,也沒有他的消息。母親以為他不在人世了,憂慮成疾,沒多久就去世了。呂振錕聽了心中很是難受。后來,呂振錕聽說他準備去報到的那個部隊要去打內戰(zhàn),他48黃埔人物·百歲黃埔老人就不想再回部隊了。
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呂振錕的父親也從外地回來了。呂振錕對父親很孝順,他家在揚州有兩套房。呂振錕把最好的一套給父親住,由于自己經(jīng)常外出工作,不能照顧父親,便出錢請人代為照顧。誰知上世紀60年代,呂振錕的父親去世后,那人突然翻臉,賴在房子里不肯搬走,并告訴呂振錕,是他父親把房子送給他的。旁人看不下去,讓呂振錕用武力把他趕走,呂振錕拒絕了,他說他在軍校學到的本領是打日本鬼子用的。
政治運動期間,呂振錕沒有受到過沖擊。談起原因,他說:“這是祖上的余蔭?!眳握皴K家搬到揚州城里時,老家有40畝良田無償給村里老百姓耕種。
呂家后來經(jīng)濟條件好了,又在老家購了幾十畝良田,仍然不收一分錢租金,免費給村里貧困家庭耕種,還替他們交農業(yè)稅,購買勞動工具。政治運動時,有人說:“呂振錕家是地主?!惫ぷ鹘M到呂振錕老家調查。一個老佃農說:“呂漢章把自己的田給我們種,卻從沒有向我們收過一粒糧食,還自己出錢替我們交農業(yè)稅。古今罕見?。 边€有村民指著工作組腳下的路說:“這路就是呂家出錢鋪的?!眳螡h章當年走上抗日道路之際,雖然那時自家的生計十分艱難,但他還是一再叮囑妻子:“現(xiàn)在到處打仗,老家那邊父老鄉(xiāng)親們的日子也不好過。我走后,你們可以靠房租過日子,千萬不要到老家那邊收租?!备咐相l(xiāng)親不忘呂家的情義,工作組聽不到一句對呂振錕不利的話。
作為揚州建筑公司的一名工人,呂振錕工作認真負責,無可挑剔。有一次,上級讓呂振錕帶人給揚州水利學院砌圍墻。學院一位領導到現(xiàn)場問:“這地方誰負責?”聽說是呂振錕負責,領導很是放心,以后就沒有再到工地來。圍墻砌好后,水利學院派人敲鑼打鼓給建筑公司送錦旗,并寫了一封表揚呂振錕的信。
呂振錕幾十年如一日,勤勤懇懇地工作,多次被單位評為“先進工作者”。1984年,他光榮退休。
2023年5月20日,再訪呂振錕老兵,100歲的呂老精神矍鑠,思路清晰。我們真誠希望這位黃埔老兵健康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