激戰(zhàn)光華門的抗戰(zhàn)老兵
周廣田(1917-2018)
湖南常德人。
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時任教導總隊軍事營代理排長。
采訪于2014年11月湖南常德市。
采訪人:張定勝、劉康、章健。
整理人:張定勝。
2014年11月,我們在采訪中獲悉一位叫周廣田的曾經(jīng)是教導總隊軍士營的代理排長,他在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時守衛(wèi)光華門。19日下午,我們從湖南平江坐大巴到長沙,再轉(zhuǎn)車趕到常德。到常德已經(jīng)是晚上9點,而周廣田居然精神抖擻地等候我們多時了。
在常德關愛抗戰(zhàn)老兵志愿者的陪同下,我們在周廣田的住所里見到了他。讓我們驚喜的是,這位1917年生的96歲老兵健談風趣,健步如飛。他告訴我們:“你們不要擔心我的身體,我好得很!現(xiàn)在我還在樓下經(jīng)營一個店面,賣我的‘老兵泡菜’!賺得的60%捐贈給抗戰(zhàn)老兵?!比绱说木托貞炎屛覀冎挥懈袊@的份了。
1934年,16歲的周廣田在長沙念高中,受到愛國主義思想熏陶,經(jīng)常參加愛國集會和游行。后來,他瞞著母親與70多位愛國學生集體奔赴南京,加入了黃埔軍校教導總隊第1團第1營第1連,成為一位二等兵戰(zhàn)士,排長是何維新。在初入教導總隊期間,周廣田部隊駐扎在孝陵衛(wèi)兵營,即今天的“南京理工大學”所在地。我問:“您為什么要到教導總隊,而不進軍校深造?”周老講:“有兩個原因:第一,軍校要學3年,然后見習,我認為這耽誤上戰(zhàn)場的時間,教導總隊不一樣,德國教官,武器全是進口的,學員軍事素質(zhì)高,可直接下隊伍作戰(zhàn);第二,待遇好。蔣委員長對教導總隊厚愛有加,只要他不忙,每星期都到軍營來視察一次。另外,我們每月有10塊光洋軍餉,別的部隊沒有這么多,軍校也沒有。但訓練極其嚴格,每天早上4:30起床,先跑步1小時,然后洗臉,冬天都是用冰塊擦臉。入伍不到3個月,就開始拿著步槍進入工事訓練,地點就是軍營對面的邵家山上?!蔽覀兏嬖V他,邵家山上至今還尚存有水泥碉堡。周廣田哈哈笑著用湖南話說道:“要得,要得,山頂有一個大觀察哨,山腰周圍有碉堡,對吧!”我們說是的,驚嘆他老人家居然還能記得碉堡的位置。
1937年12月7日,南京城郊激戰(zhàn)尤酣。此時,周廣田已經(jīng)作為教導總隊的老兵被調(diào)入軍士營,任軍士營第1連第2排代理排長。10日,光華門吃緊,周廣田被派去增援。我問:“你們到那里時,城下的戰(zhàn)況是什么樣的?”周老答:“10日清晨,我們在城頭看見日軍坦克1輛、戰(zhàn)車4輛,離城門直線距離約200米遠。一開始,敵人沒有攻擊,只是與我們對峙。不久,敵人發(fā)起沖鋒,敵炮也開始轟擊城墻,磚石亂飛,黑煙彌漫。光華門城門口被炸塌,城門被炸出一個能容納一個人鉆進來的缺口。通往光華門城門約200米通道上,約1個排的日軍拼命向城門沖過來。我排的4、5兩個班利用城墻垛口以幾挺捷克輕機槍反復掃射城下敵人,但敵人不顧傷亡,仗著人多還是沖到了城門下。這時候,由于距離過近,機槍無法有效射擊,我們就用手榴彈往下扔,他們死傷不少,剩余的又退了回去。但還是有一部分敵人從破缺的城門洞口進來了,我立即命令6班下城墻去,進入甕城進行阻擊。由于洞口小,敵人進來不易,剛進來了4個,就被6班的機槍打死在第一道門的碎石沙袋上。我們的工兵營戰(zhàn)士立即用沙袋將城門再次堵死,此次戰(zhàn)斗,我們只受傷了兩名戰(zhàn)士。我在城墻上還看到,城外友軍為了配合我們也在對包圍我們的鬼子進行打擊,這就更增加了我們堅守光華門的決心!誰知道我們剛剛堅定了死守的決心,12日下午6點,就接到連部撤退的命令。我們都感到不解,現(xiàn)在我們和敵人正在近距離對峙,怎么能撤退,而且也沒有掩護,一旦敵人追擊怎么辦?連長的傳令兵說‘馬上執(zhí)行命令,立即向下關撤退過江,過江后到鄭州報到’。軍令不可違,我們就開始穿過城區(qū)向挹江門撤退。由于一整天沒進食,肚子餓極了,在撤退途中我們就四處找吃的,但很難找到,也因此耽誤了很長時間。等走到挹江門時,看到城門半開著,地上全是丟棄物,路燈照著大街,城門附近人很少,我們順利地出了城。但到了江邊舉目一看,亂糟糟的全是敗兵。好不容易看到一艘鐵駁船過來,還沒停穩(wěn),散兵就一擁而上。眼看船都要被擠翻了,船長立即開船向浦口駛?cè)ィ瑳]能上船的士兵叫罵著朝遠去的駁船開槍射擊。我們覺得在這里等船不是辦法,就沿著長江向上游尋找。好像走到了漢中門外的江灘,看見很多士兵圍在一起烤火。我們問他們是什么部隊,他們說是到南京領取武器參加防衛(wèi)的廣東、貴州等地的部隊。但還沒進入陣地,當官的就跑了,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,所以聚集在此。我們在漢中門外一條船也沒找到,只能折回下關。此時天已經(jīng)亮了,敵人的兵艦已經(jīng)開到了燕子磯,我萬分著急,見江邊地上有一排散亂的竹子,就讓士兵捆扎成竹筏。不會游泳的全部上竹筏,約30幾個會游泳的脫掉棉軍衣涉水渡江。此時,我也脫了棉衣褲將駁殼槍往腰間皮帶上一插,找了塊大木頭就跳入江中向?qū)Π队稳?。游?00米左右時,被江上的敵艦發(fā)現(xiàn)并用機槍掃射,十幾個士兵當場被打死,我們排也因此分散了。我扶著木頭漂浮穿插于戰(zhàn)友尸體之間。一會兒,發(fā)現(xiàn)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水中掙扎,快要不行了。我盡力靠近一看,是一位15歲左右的少年小兵,上身赤膊,穿著短褲。我問他是才參軍的嗎?他說是的。我說你抱著我這塊大木頭,我們倆騎上去,就這樣我們騎在木頭上用手劃水?!?/p>
周廣田老人喝了口茶,繼續(xù)說道:“剛騎上木頭劃了100米不到,從下游來了一艘日軍快艇,正在用機槍射殺江中涉水人員。我一看不妙,立即用手將小家伙拉入江中。但還是慢了幾秒,敵人的子彈擊中了小家伙的脖子和腰。他被當場打死了。我懊悔萬分!一個和我當年一樣參軍的少年就這樣殉國了。77年了,我還記得他那圓圓的、被寒冷的江水凍得紅撲撲的臉蛋,那渴求生存的表情。他太年輕了!”說到這,周老眼含淚水,自責不已。我深受感染,也已經(jīng)兩眼濕潤。
周老穩(wěn)定了一下情緒繼續(xù)說:“大概是13日中午前后吧,我劃到了江北岸邊,看到江灘淤泥中有很多死去的士兵。他們都是在向岸上爬行時,被敵人汽艇上的機槍打死的。淤泥地不能用腳走,不然會越走陷得越深,只能匍匐爬行。這個江灘好幾十米長,我用勁爬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土埂。好不容易上了土埂,四周全是蘆葦蒿草。我找了一條棉褲穿上,就坐在土埂上想著等等我的弟兄們,但等了好一會兒,一個人都沒有。我起身向岸上走,由于下水時鞋子丟了,光腳走在蘆葦蕩中,蘆葦茬刺得我滿腳血洞,像走在刀尖上一樣疼得不得了。只能扒開蘆葦茬慢慢走,走了約半個鐘頭才走出這個‘魔鬼林’。我一瘸一拐地在江堤下歇了一會兒。再往上爬時,‘咣、咣’兩聲,不知何處飛來兩發(fā)炮彈在江堤上爆炸了,氣浪將我摔了下來。好險!如果我不是在下面休息耽誤了一會兒,就正好被炸死了。我匍匐著等了會兒,見不再有炮擊,這才重新爬上江堤?;仡^往江南一看,那個慘??!從漢中門到燕子磯的江面上,漂浮著數(shù)不清被日軍打死的士兵和難民。日軍的兵艦還不時來回游蕩射殺我幸存官兵。我當時想,這筆血債一定要還的!就繼續(xù)向浦口方向走去。由于3天沒怎么吃飯,又經(jīng)歷如此磨難,我實在走不動了。看見一個農(nóng)舍旁的草棚就一頭鉆了進去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有一位腹部受重傷的我軍戰(zhàn)士,喘著粗氣,已經(jīng)說不了話。我也想不了那么多,進去倒頭就睡。一覺醒來天亮了,我略微恢復了一點體力,但看到那個友軍戰(zhàn)士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犧牲了。我向他行了個軍禮,就踏上尋找部隊的道路。”
采訪結束后,考慮到周廣田與吳春祥都是教導總隊的抗戰(zhàn)老兵,去年我們幫助吳春祥老兵實現(xiàn)了重回戰(zhàn)場祭掃的愿望。這次,我們也希望能滿足周廣田這個愿望。通過多方協(xié)調(diào),在江蘇電視臺、江蘇省黃埔軍校同學會、“南京1213關愛抗戰(zhàn)老兵志愿者同盟”共同協(xié)助下,終于在2014年國家公祭日期間,我們將周廣田接到南京,陪同他重回他曾經(jīng)生活、訓練、戰(zhàn)斗過的地方。周老激動萬分,接受了多家媒體采訪。同時,還與南京的專家學者及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將領的后代一起,參加了由江蘇省黃埔軍校同學會主辦的“抗日戰(zhàn)爭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學術研討會”,共同回顧了那段民族抗戰(zhàn)歷史。
此后,我與周老結下了不解之緣。除了經(jīng)常電話聯(lián)系外,只要他到南京,我必去看望。此外,我在收集到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教導總隊文物時,也經(jīng)常向他老人家請教。還記得,最后一次向他請教是在他去世前3個月的2018年5月,他當時聲音沙啞,說話不暢,我叫他多喝水,少說話。他說:“要得,要得!多保重啊張團長(指我2014年4月組建的民間南京保衛(wèi)戰(zhàn)戰(zhàn)跡尋研團)。”從此成為永訣!